南懷瑾老師:知道這個道理,心量就大了
道德經第28章:「知其雄,守其雌,為天下溪;為天下溪,常德不離,復歸於嬰兒。知其白,守其黑,為天下式;為天下式,常德不忒,復歸於無極。知其榮,守其辱,為天下谷。為天下谷,常德乃足,復歸於朴。朴散則為器,聖人用之,則為官長,故大制不割。」
知陰陽乾坤善惡而後
「知其雄,守其雌」,我們常常講笑話,說年輕人談戀愛,千萬要把這兩句話記住,這當然是一句笑話。其實,雄與雌只是兩個代號。中國文化的《易經》講「陰陽」,以及另用一種符號叫「乾坤」,乾是陽,坤是陰。其實,公母、雌雄、陰陽、乾坤等,這種種的說辭,都是代號。過去中國人算命,或者是老一輩為兒孫們合婚,拿男女雙方八字來合算,男命叫乾造,女命叫坤造,都是用代號的。這裡說的雌雄,就是陰陽的意思。
「知其雄」,雄是陽性,代表了開發、光明,放射四方。「男兒志在四方」這句話,就是表現雄性的開發作用。雌性代表的是黑暗、寧靜、收斂、保守。雄是動的,雌是靜的。所以,修道的人,工夫做的是靜態,但要懂得陽的一面,才能開發無窮盡的智慧。我們靜坐時,如果心性不曉得參究這個道理,只跟著靜態呆呆地打坐,把智慧都困在裡頭,這樣就會越坐越笨,永遠不會悟道。佛家有一種修持法門叫做智慧的開發,也就是「知其雄」。這一引借,就解釋了下一句,「為天下溪」。
溪水是從高處向下流的,高處留不住水,水一定是向低處流的,最後,匯歸於最低的大海。所以,佛家也經常用大海作比喻,說明胸懷要像大海一樣又廣闊又謙下。懂得了這個道理,心量就擴大了。
「為天下溪,常德不離」,如果修養達到了「為天下溪」的境界,則自然「常德不離」。「德」字包括用,經常行道的作用。「常德不離」,到底不離什麼?這其中是它的秘密,老子沒有明白地說。其實就是不離動靜之間,一動一靜,都有道的作用,能夠「常德不離」,最後的成功是「復歸於嬰兒」。嬰兒是剛滿月或一周歲以內的嬰孩,一身骨節都是軟的,他沒有喜、怒、哀、樂,沒有主觀成見,一切都是自然,逗他一下就笑,掐他一下就哭。他喜歡的時候,哭中又笑,笑中又哭,都很自然,沒有做假,沒有意識的固定作用,但不是無知,那是大知。
老子講修道成功的人,要像嬰兒的境界。前面也曾提到,「志氣致柔,能嬰兒乎」!學太極拳也常常用到這句話。但是,有幾個人真能把強硬的骨節練成嬰兒一樣的柔軟?人的骨節越老越硬,像鼓槌一樣,可以用來打鼓,軟骨頭打鼓是打不響的,老化就堅硬。
老子後面說「物壯則老」,一樣東西,年代久了就老了。難聽一點解釋,老了就完蛋,要想不完蛋,只有「復歸於嬰兒」。
所以,靜坐的人,天天要反省自己身心的柔軟到什麼程度。其實,融會貫通起來說,佛法有一個名稱叫「軟地」,先經過修養的步驟——暖、頂、忍,到達軟地。由心性剛強慢慢變成心念柔軟,身體也到達「軟地」。
所以,靜坐到真正入定的人,他的身體不能碰觸,在他入定時,如果去拉他的手,可以拉到一丈多長也不斷,就是因為他的身體已變得非常柔軟的關係。
「知其白,守其黑,為天下式;為天下式,常德不忒,復歸於無極。」剛才用雌雄做解釋,現在又用黑白來做代表。雌雄代表陰陽,所以,自身修養要把陰陽調配好,才可以到達如嬰兒般的柔軟境界。
這中間第一是講生理上的陰陽調配,第二是講心念上的善惡。後來佛經的翻譯也借用老子的話,善業善行叫做白業,惡業惡行叫做黑業。由此可以了解,一切都是生理上的變化及心理上的變化。能夠無妄想,無分別,就是至善之念,也就是儒家所講的「人慾凈盡,天理流行」。這是白業,不起分別。
「守其黑」,黑業守他做什麼?這個意思是說,不會去動絲毫惡業的念頭。起心動念時的念念至善是菩提道,「為天下式」,是心理行為的標準,是至善無惡。心理的修養達到「人慾凈盡,天理流行」時,起心動念上不會有錯,念念起來都是善念,與天心相吻合。中國文化上講「天心仁慈」,無心是至善,「復歸於無極」,最後歸到惡念凈盡,善念亦不動,這個就是所謂無極,是至善了。
下面接著再講做人做事的行為方面。
回復本來百目
“知其榮,守其辱,為天下穀;為天下谷,常德乃足,複歸於樸。”
做人做事要知道這個原則,大家都曉得勝利是光榮的,大家都想勝利。年輕人出來到社會上,都想“前途無量”,“鵬程萬里”,都想光榮歸於自己。“守其辱”,光榮後面就是不光榮,有成功,一定就有失敗;有上臺,一定就有下臺;有天亮的工作,一定會有黑夜的休息。所以“知其榮,守其辱”,就是萬事要留一步。人生本來就是唱戲,上臺一鞠躬,下臺總歸要回到你本來面目,那是赤裸裸的來,什麼也沒有帶來。不要老是想勝利屬於我一個人,光榮也都屬於我一人。
譬如一個人賺了很多錢,留住那些錢一點都不用,又算什麼!我的經濟學是:會賺錢不是本事,會用錢才是真本事,而且錢要用得漂亮適當,才是真本事。假使今天有人給我一千萬,命令我一晚把錢用光,而且把錢用得漂亮適當,用得高明,用得大家都叫好時,我怎麼辦?當然把它扔出去飛散,讓大家去搶也行,但這不算好,一定會使很多人爭奪打架,就不對了。所以,一個人要“知其榮,守其辱”,要知道自己的本來,自己平常自然的面目。
中國文化有兩句話:“唯大英雄能本色,是真名士自風流。”我們是來自民間的人,就是來自民間,上臺之後,以及功名富貴,這一切都是假的,是暫時的。等於這些房子的裝潢等等都是假的,一旦把壁紙、膠漆去掉,看到泥巴磚頭,那才是它的本色。真的大英雄,上臺也好,下臺也好,恭維也好,不恭維也好,他總是那個樣子,保持他的本色。
再說“是真名士自風流”,古代的風流,近乎現代講的“瀟灑”。一個真正的名士,他本身自然瀟灑,不是做作出來的瀟灑;如果能這樣做人處世,則“為天下穀”。什麼叫做“穀”呢?就是山谷,空靈闊大,能包容許多東西。這個空靈,也就是禪宗六祖所說的,“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”,胸襟有如此的偉大,山谷一樣的空靈。
唐《高逸圖》孫位 《高逸圖》就是根據“竹林七賢”的故事描繪的。不幸的是,《竹林七賢圖》被焚搶救後,“七賢”中僅剩“四賢”分別為山濤、王戎、劉伶與阮籍,另“三賢”嵇康、向秀和阮鹹則被焚毀了。流傳到宋朝,宋徽宗名之為《高逸圖》。孫位通過嫺熟、高超的表現技巧,細膩而生動地刻畫了魏晉名士的形象、風采和精神氣質。
我們看到歷史上所形容的漢高祖,從老百姓起來當皇帝,歷史上形容他相貌“隆准龍顏”。我想像那個樣子不大好看,鼻子高高的,面孔像龍一樣,那有什麼好看的!但從古至今,每人都想變龍,那又何苦呢?有人說:“你這個人的相很好,虎背熊腰,將來大有作為。”他聽了必然很高興,因為人的天性大概喜歡挨駡,老虎和熊都是野生動物,老虎的背和熊的腰又有什麼好看啊!我才不要虎背熊腰!只要人背人腰就好了。人又何必要像龍呢?龍是一種冷血動物,可是歷史上形容一個人“隆准龍顏”,他就會高興得睡不著覺。袁世凱就上了這個當,聰明人都喜歡上這個當。
但是,歷史上寫漢高相的面孔“隆准龍顏”,是說他的氣派豁達大度,能容天下。當然,漢高祖不一定大度,寫歷史的人,總要把他寫得好一點。如果真的能夠做到豁達大度,包容一切,則“常德乃足,複歸於樸”。他的常德足了,品性行為能夠得上“樸”,就是歸到最原始樸素的英雄本色了。
我們常形容一個人英雄本色,這在歷史上有很多,後來儒家出來做官的人,雖做到官至極品,一旦回家以後,仍然是鄉巴佬一個。有位歷史上的名人,官至極品,當了幾十年的宰相,退休以後,穿了一件舊衣服,帶了一個傭人,步行出來遊玩。有一個新科狀元,騎在馬上,很威風地過來,老宰相急忙讓路。這位新科狀元耀武揚威,洋洋得意,看到路邊這位老頭子,認為他很不懂事,新科狀元騎馬遊街,為什麼不站遠一點回避?隨從人員就下馬來趕。一問才知道是前村的老宰相,這位狀元嚇得雙膝彎下來說:“老前輩,對不起啊!”老宰相說:“上馬去吧!年輕人是如此的。”真正有高度修養的人才是樸實無華的。這就是“複歸於樸”的道理。
生理 心理 行為三方面修養
這一節我們曉得,“知其雄,守其雌”是生理上的修養;“知其白,守其黑”是心性上的修養;“知其榮,守其辱”則是行為上的修養。讀書不可馬虎看過,老子已經把修道的秘訣傳授給我們了,如果自己不懂得其中奧秘,那又怪誰呢!
講到樸實無華,那是最為重要的,不管是心理、生理,或者是行為上,都要修養到“樸實”。不加妄念是基本的修養。人性本來就很樸實,所以不樸實的人,是被後天環境污染的結果。能夠把這些污染去掉,回歸到本來的樸實,那就是“道”。
因此,老子的結論是:“樸散則為器,聖人用之,則為官長”。“樸”是一塊原始的木頭,沒有經過雕鑿,沒有經過人的加工;人性也是這樣,原始的社會也是這樣。我們上古的祖宗們,就生長在“道”的世界,所以不需要修道,因為個個有道。那個時候也不需要有宗教,因為個個都在修中。
原始的社會也是這樣。我們上古的祖宗們,就生長在“道”的世界,所以不需要修道,因為個個有道。那個時候也不需要有宗教,因為個個都在修中。
神農氏像,18世紀繪製,法國國家圖書館藏。
人類社會,在精神文明上講,越到後來越是退化;在物質文明上講,後來則是天天有進步。我常說,大家講進步,要劃一個界限,就物質文明而言,後來的社會的確是有進步的;但是道德的文明,不但沒有進步,而且是在退化中。所以,在東方文化史上,認為人文文化是退步的。
“樸實無華”散解了以後,就變成物質文明的興起,“樸散則為器”,這個“器”不是指物質。孔子在《易經》上也說明這個道理,人類原始的本來就是“道”,不需要有道德仁義這些名稱。到了人類社會越向前發展,精神文明就逐漸退化,物質文明就越發達起來。
孔子在《易經》上也說明這個道理,人類原始的本來就是“道”,不需要有道德仁義這些名稱。到了人類社會越向前發展,精神文明就逐漸退化,物質文明就越發達起來。
神農氏像,出自明仇英《帝王道統萬年圖》。
可是,江水東流去不回,世事是沒有辦法復古的。如果希望人類思想、精神文明復古,則是錯誤的。既然不能夠復古,那麼,人類是否要永遠的壞下去呢?不會的,因為“苟日新,又日新,日日新”。當一直前進到極點後,就會又回轉到了本位,“道則返也”。等於一個人吃東西,給他吃飽了以後,他什麼都不想吃了。
“聖人用之,則為官長”,聖人懂得了這個道理,就創建了一種政治制度,如《禮記》所記的周禮,保持了上古道德的政治制度。但是,真正講原始道德的上古社會,則是《禮運大同篇》的思想,那是真正一個偉大的制度,那個制度是沒有制度,沒有法律,也沒有道德的。但人人都自然守法,並不要法律來約束;人人都不必講道德,自然合于道德的標準。所以,“道法自然”,那個社會,本身就是道德,這就是所謂“大制不割”。
( 來源出處:摘自南懷謹《老子他說》)